第二节 《虬髯客传》的艺术构思和人物描写
一篇成功或优秀的文学作品,其思想和艺术总是融合在一起的。但是,思想性和艺术性相结合的情况就要复杂得多。有一些作品,其艺术对它所要表现的思想来说是完全一致的,而思想的价值和社会意义与其艺术表现的成就相比就要差得很多。这种复杂矛盾的现象在文学史上并不少见。唐传奇中的名篇《虬髯客传》,就是这样一篇思想性与艺术性并不完全一致的小说。
这篇小说以它所创造的“风尘三侠”的生动形象为广大读者所喜爱,但是作者的真正命意却并不在此,而只是以这三个人物作铺垫,竭力将李世民推到一个至高无上的地位。作品所宣扬的思想并不高明,它将李世民写成一个真命天子,表现了浓厚的正统观念和宿命论的思想。作者在篇末这样议论道:“乃知真人之兴也,非英雄所冀。况非英雄者乎?人臣之谬思乱者,乃螳臂之拒走轮耳。我皇家垂福万叶,岂虚然哉!”联系到这篇小说产生于晚唐时期,在藩镇割据、唐王朝的统治岌岌可危的情况下说这样的话,写作这样歌颂李世民和维护唐王朝正统的小说,其历史观显然是非常落后的。
作品为了表现这一思想,作了极其巧妙的艺术构思。小说采用了环环相扣和层层递进的情节结构,将全力歌颂、热情肯定的人物李世民置于一个压倒一切的至高无上的位置上,通过艺术构思巧妙地体现了只有李世民才是真命天子,才能统治世界的创作意图。整篇小说都着眼于李世民,而对他却又着笔很少,并没有铺张的直接描写,但却充分地肯定和赞美了这个人物。
人物是一个一个出场的,而且一个引出一个,后出的一个比前面的一个更高,更完美。好比环扣,一环连接一环;又好比台阶,一级比一级高。最后才在最高点上引出李世民,使他处于台阶最后一级的制高点上。在小说的整体艺术构思中,所有的人都不能超越他,都是作为他的铺垫而存在的。
最先出场的是杨素。杨素是隋末权倾一时的大臣,他自己就认为是“天下之权重望崇者,莫我若也”。对杨素主要是写他两点:一是奢贵,一是狂傲。值得注意的是,小说一开头就用“又以时乱”四字,顺笔点出时代背景。这背景主要不是杨素活动的背景,而是下文众多英雄人物活动的背景。“乱世出英雄”,作者着重描写的就是乱世之中豪侠英雄的较量,但不是写势力或武艺的较量,而是写气数和气质的较量。这是一种特殊的、无形的,同时也是很难写出的较量。
杨素的出场只是艺术构思中最下一层的铺垫,然后一层一层写下去,一层比一层高地写出他的人物。由杨素引出李靖。作者竭力写出这个人物的不同凡俗之处:他是一个布衣,却敢于去“上谒”一个对公卿贵宾都十分倨傲的人,向他献策,并且批评他不应该那样高傲;批评的着眼点又在“天下方乱,英雄竞起”,应该广泛地收罗英雄豪杰以安定天下。这就看出了他眼光和胆识的不凡。态度一贯倨傲的杨素,不仅“与语”,而且最后竟“大悦,收其策而退”。这里并没有具体写出两人的谈话过程,但读者可以想像出李靖过人的眼光和杰出的辩才。这是第二层。
然后由李靖引出红拂。写红拂,一出场就写她三个方面:一是写她侍妓的身份(她连名字也没有,我们只知道她姓张,排行第一,人们便以标志她身份的红拂来称呼她)。身份地位的低贱正反衬出她的不平凡之处来。二是写她的美貌。仅以“有殊色”三字带过,没有作渲染,也不宜作渲染。因为下文将要写到的两人之间的爱情,同传统的那种“佳人爱才,才子好色”的恋爱迥不相同,他们是以气质、志趣、追求相投合为基础的。三是写她不同寻常的眼光、胆识、气度。这方面作者是作为重点来描写的,写得非常出色。先是写她“执红拂,立于前,独目公”,前六字写她侍妓的身份,后三字则写她不同寻常的眼光、心机。“独目公”三个字有两层意思,一是眼中没有她的主人杨素,只有那个驰骋辩才、风度不凡的李靖;二是表明她在观察和思索,暗示给我们她想离开杨素而去是早有时日了。下文写:“公既去,而执拂者临轩指吏曰:‘问去者处士第几?住何处?’”这就表现了她“独目公”时确实是在观察、比较、选择,她等待的时日终于到来了。临轩所言就表明了她已经下了决心。仔细想来,一个官僚人家的侍女,在客人离去时追上去打听人家的排行、居址,实在是很不寻常的。
夜奔旅店一节,就更其出色地写出了她超凡脱俗的仪状和气性来。这也写得极有层次。“五更初”到旅店去低声叩门,是从时间上写。试想一个年轻女子,夜里到旅店去敲一个陌生男人的门,在封建时代实在是需要极大勇气的。“紫衣戴帽”,“杖揭一囊”,这是从衣着行装上写其不凡,似乎在有意掩盖其女性的本色;“脱衣去帽”,这才露出她“十八九佳丽人”的真面目,是写其容色不凡。但是,这些描写都还只是外在的、浅层次的。后面就逐渐深入到人物的精神气质内部去了。最重要的是写她慧眼识英雄。先是写她向李靖主动陈诉投奔的原因:“妾侍杨司空久,阅天下之人多矣,无如公者。”这里与上文“独目公”相呼应,证实了她确实是经过无数次的观察和选择才最后决定投奔李靖的。其次是写她对杨素的认识。李靖问她“杨司空权重京师,如何”,她回答说:“彼尸居余气,不足畏也。”李靖的眼光虽然能纵观天下,并提出广搜人才的良策,但是他献策的对象却是所选非人。比较起来,红拂的眼光和胆识显然更高一筹。再次是写她对出逃有周密的安排、计划。她对李靖说:“计之详矣,幸无疑焉。”在胆识之外,又写出她的沉着和机智。然后从李靖的感受总写一句:“观其肌肤、仪状、言辞、气性,真天人也。”最后写她跟李靖一起离开西京,避居太原,也是精彩的一笔。小说本来也可以这样写:“数日,亦闻追讨之声,意亦非峻。乃同归太原。”但作者不满足于“同归太原”这样平直的叙述,特意加上这样八个字:“雄服乘马,排闼而去。”这当然不是简单地写服饰和交通工具,而是借此以表现红拂虽为女性而具有男子汉的行色、气派。这是第三层。
第四层是由李靖、红拂引出虬髯客。灵石旅舍“风尘三侠”相会一节,是这篇小说最精彩的一笔。写虬髯客,总的看是从凡处写其不凡处。作者也是从容运笔,层层写来。先写他的外貌,是从李靖和红拂的眼中写出的:“公方刷马,忽有一人,中形,赤髯如虬,乘蹇驴而来。”这同传统小说中写英雄人物总是写其身高八尺,体态壮伟,气度不凡,很不相同。这里是有意从凡俗的一面着笔,以其外在形貌的凡俗,反衬出后文将要着力描写的他的思想精神之超凡脱俗。其实,人物突然而来,虬髯、蹇驴、中形等等,给我们的印象就已是俗中见奇,凡中透出不凡来了。接下来写他的粗豪和狂放。投足举止间,处处透出一股豪气:“投革囊于炉前,取枕欹卧,看张梳头。”粗豪无礼,狂放不羁。这种无礼的态度,自然会引来一般人的不满甚至恼怒;李靖的反应正是如此,这也就表现出他凡俗的一面来。李靖的“怒甚”是由虬髯客的无礼激起的,由李靖的态度自然映射出了虬髯客的粗豪。而红拂却是另一种反应。她“熟视其面,一手握发,一手映身摇示公,令勿怒”;既而又“敛衽前问其姓”;最后是“遽拜之”。这一系列的表现、态度,反映出红拂的眼光和胆识都在李靖之上。就在这两副眼光的交错映照之中,初步显现出虬髯客的豪侠面貌来。接着又继续描写他豪放不羁的一面,并在此基础上,突出写他嫉恶如仇的性格。他一听说主人锅里煮熟了羊肉,便说“饥”,并抽出“腰间匕首,切肉共食”。这样的吩咐、安排和动作,似乎他跟主人已是多年相交的老朋友,甚至简直不是客人而像是主人,绝不像是初次见面的新交。这些,都在粗豪爽快中透出率直可爱的气性来。待他从革囊中取出仇人的心肝,与主人共食,并说所杀之人是“天下负心者”时,他刚烈的性格和嫉恶如仇的精神就已经跃然纸上了。最后,才写出他的用世之心和帝王之志。他向李靖打听太原有无异人,而一听说太原有一位真人时,便要求李靖引见,表现了他急切平定天下的雄心壮志。至此,虬髯客的形象比之李靖和红拂又更上了一层楼。这是第四层。
第五层,才由虬髯客引出李世民来。跟写前面几个人物不同,写李世民主要是采用虚写的手法,用淡墨勾勒,不那么浓,不那么细,也不那么清晰,但却充分地写出了他非凡的气度和威势来。同样也是分成几层来写的。首先由李靖的口中作第一层铺垫。他回答虬髯客时说:“赏识一人,愚谓之真人也;其余,将帅而已。”明确地肯定他是个真命天子。其次,通过虬髯客之口来加一层肯定:“似矣。”再次,用望气者之言“太原有奇气”来略加渲染,增加了这个人物的神秘感。第四层才通过刘文静的引见,从虬髯客和李靖的眼中正面写了李世民几笔:“不衫不履,裼裘而来,神气扬扬,貌与常异。”从衣着的不拘细节和昂扬的神气,写出他异于常人的不凡之处。最后,以虬髯客“见之心死”四个字,来表现他那无形却是无比巨大的威慑力量。这四个字确有撼人心魄的力量,因为虬髯客并不是一个凡夫俗子,而是一个“欲于此世界求事,或者龙战三二十载,建少功业”的非凡的英雄。他一见到李世民,不仅自惭不如,而且立即陷于绝望之中,产生一种莫名的大悲哀。写虬髯客灵魂的大震撼,包含着极其丰富的内容:李世民无论在神气、才智、气数上都是压倒虬髯客的。这四个字,就稳稳当当地将李世民置于横空出世的最高一层位置上了。
到此,文章似乎已经作到了极限,一般的作者简直是无可为继了。而小说的作者却在这看似无以复加之处,再加一笔。他又引出了一个眼光更高也更准的道兄来。小说写虬髯客“心死”而实未全死,他虽然一方面惊叹地告诉李靖,李世民是“真天子也”,同时又说“吾得十八九矣,然须道兄见”。“十八九”,这就留有余地,自然地引出道兄来挥洒他的笔墨。道兄这个人物给人一种神秘感,他的神秘也就增加了李世民的神秘;同时,虬髯客对他的期待和信赖,使他对李世民的认识和鉴定也更加显得确定和有力。在这种背景和气氛之下,作者才最后写出了那段“文皇看棋”的精彩文字。他从虬髯客特别是从道兄的眼中,再一次点染李世民的气质风神:“俄而文皇到来,精彩惊人,长揖而坐。神气清朗,满坐风生,顾盼炜如也。”于是,作者又写出更加撼动人心的一笔:“道士一见惨然,下棋子曰:‘此局全输矣!于此失却局哉!救无路矣!复奚言!’”“惨然”二字与前面的“心死”二字相呼应,意思大致相同,却更进一层,分量更重。“此局全输”是双关语,既指的是眼下的棋局,又指的是天下之争。接下来的几句话,以强烈的感叹语气连贯而出,意思层层递进,似重复而实不重复,每一句都不可少,减去一句就少一句的分量。在棋局旁展开的,实际是一场逐鹿中原的较量,一场特殊的精神、气性和气数的较量。道兄的话有千钧之力,铁定不移地得出结论:虬髯客绝不是李世民的对手。
山外青山楼外楼。经过层层铺垫、渲染,终于在最后一级台阶的制高点上,让李世民的形象闪射出了“真命天子”的耀眼光环。对李世民作者有意不作具体的描写,而只着眼于他内在的精神气性,先后以“神气扬扬”和“神气清朗”进行概括。虽然没有具体的形貌、性格,却见神采。这个形象显得比较朦胧,如镜中月,水中花,近乎一个幻影。这正是作者所要追求的艺术效果。在作者所创造的那个世界里,李世民的形象是包涵一切的,也是超越一切的。作者其实并不关心他是否也具有前面写出的几个人物那样具体的优秀品德,他所注重的,只是由他的“神气”和不可知的“气数”所决定的任何人也不能改变而只能屈服或退避的命运。从小说整体的艺术构思来看,对于支撑和实现作者在篇末明确点示出来的作品的命意来说,应该承认他的艺术追求是成功的。
然而,这并不是《虬髯客传》思想艺术的全部。历来人们喜爱这篇小说,主要并不是因为它艺术构思的巧妙和由这构思所体现的作者要着意表现而实际并不高明的命意。小说的艺术魅力另有所在。这里涉及到艺术创作和欣赏中的一些复杂的问题。至少有下面这样三个方面。
其一是,作品思想的复杂性和丰富性。这篇小说的思想,除了作者明确点示而又通过艺术构思体现出的命意以外,还有作者在创造形象时熔铸其中的更丰富的内容。比如,虬髯客虽然见到李世民时顿觉心死,但他并没有跌落到深渊之中,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凡夫俗子。他在将家财悉赠李、张二人后,绝然远走他方,奋力谋事,终于在扶余国成就了大功业。他虽然只能回避李世民,但那种“识时务者为俊杰”的果决态度和追求奋进的精神,都给我们以强烈的感染。又如红拂的形象,她身为女奴,却有自己独立的生活信念,有自己认识人、认识生活的标准,她有眼光、有胆识、有智慧、有勇气,敢于维护自己独立的人格。为了争取自由和幸福,她不受封建统治者的压制和封建礼教的束缚,毅然夜奔李靖。后来又一眼看出虬髯客是一个非凡人物,主动同他结识,并结为兄妹。她的美好性格突出地表现在既能慧眼识英雄,又能果断、坚毅地采取行动上。作者通过这些形象所表现的人生态度和妇女观,显然比他的历史观要进步得多。而这些,也是作品的思想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
其二是,读者对作品思想的接受,由于种种因素的影响,是有选择性的。即使是对作者同时代的人来说,小说歌颂真命天子的思想,由于各人所处的条件不同,也未必为每个人所乐于认同和接受。今天的读者则多数对这种思想必然会表现出鄙弃和否定,而更多的人却会对在“风尘三侠”身上所体现出的积极的人生态度和优美品格产生共鸣,至少也会表示欣赏。
其三是,读者对作品思想的接受,还同作品所提供的艺术形象本身的特点有关。如前面所分析的,李世民形象的特点在于略带神秘感的朦胧和空灵,而多数读者则更习惯于接受那种具体而又血肉丰满的艺术形象。“风尘三侠”的形象在人们心中普遍留下鲜明强烈的印象,除了他们的品格为人们所共同赞赏以外,恐怕与此不无关系。
不过,无论如何,我们也不能因为“风尘三侠”形象的成功,而看不到小说所表现出的明显的消极思想。反过来,同样也不能因为它歌颂了李世民这位真命天子而否定其全部的思想艺术成就。文学的欣赏和评论,都不能不顾及作品思想艺术的复杂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