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贵族之家的罪恶史和衰亡史
曹雪芹在《红楼梦》中不止是写出了一个动人心魄的爱情婚姻悲剧,他还写出了一部贵族之家的罪恶史和衰亡史。他在我们面前展现的,是一幅广阔的封建末世的现实生活的斑斓图画。除了产生贰臣逆子,曹雪芹还多方面地揭示了这个贵族之家的腐朽没落和必然衰败的原因。
《红楼梦》中对于贾家的烜赫的权势没有作正面的描写,但是多次通过侧面的点染,通过人物之间的复杂关系,作了深刻的揭露。贾府凭着自己的财和势,交结官府,无恶不作,肆无忌惮地对下层人民进行经济掠夺和政治压迫。例如那个贾雨村,就是凭着贾府的关系而飞黄腾达的。他一补了应天府的缺,便遇到一桩人命官司,当他了解到打死人的薛蟠是贾府的亲戚时,便不顾被卖丫头是他往日恩人甄士隐之女,而徇情枉法,胡乱判断了此案。以后又帮助贾赦夺走了石呆子家藏的二十把扇子,弄得石呆子家破人亡。书中通过贾雨村这个人物,多次从侧面揭露贾府的权势,揭示了贾府与官府的政治联系。连贾府里的一个管家媳妇王熙凤,也能操持别人的生杀之权。第十五回写“王熙凤弄权铁槛寺”,她为了贪图3000两银子,接受水月庵尼姑静虚替张家的说情,便以贾琏的名义修书一封给长安节度使云光,结果逼得大财主的女儿张金哥和长安守备的公子双双自杀。云光只看做是小事一桩,是对贾府情意的小小的报答。而王熙凤竟然宣称:她“从来不信什么阴司地狱报应的,凭是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小说里写道:“自此凤姐胆识愈壮,以后有了这样的事便恣意的作为起来。”
第四十四回写荒淫无耻的贾琏跟鲍二媳妇通奸,被凤姐发现后将鲍二媳妇一顿毒打,鲍二媳妇受辱后上吊自杀。初闻时凤姐也不免一惊,既而改了怯色,反喝道:“死了罢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听说鲍二媳妇娘家的要告,凤姐竟冷笑说:“这倒好了,我正想要打官司呢!”听林之孝家的说许了几个钱,他家已依了。凤姐反倒不干,说:“我没一个钱!有钱也不给,只管叫他告去。也不许劝他,也不用震吓他,只管让他告去。告不成倒问他个‘以尸讹诈’!”凤姐能如此肆无忌惮,胆壮气粗,就因为她凭借贾家财势,交结官府,有很硬的靠山。
更令人触目惊心的是第六十八回,写王熙凤大闹宁国府。贾琏偷娶尤二姐,凤姐为要使贾琏、贾蓉当众出丑,一面以最阴险毒辣的方法将尤二姐害死,一面又唆使尤二姐原夫张华去告状,她却又暗中买通都察院,“只要虚张声势,警唬而已”。结果都察院因和贾王两家都有“瓜葛”,又“深知原委”,得了凤姐三百两银子,审案时如同演戏一般,一切都由王熙凤导演,按照她的意志行事。难怪她能夸下这样的海口:“便告我们家谋反也没事的。”这些笔墨,其意义当然不仅仅在刻画王熙凤贪婪、凶狠、泼辣的思想性格(这方面自然也不能忽视),更重要的在揭露贾府的权势,并从这个视角将描写扩大到与贾府有联系的社会政治方面。
在这方面的某些顺笔点染,也富有深意,不能忽略。第七回里写到贾府里收地租的管家周瑞,他的女婿是个古董商人,就是当初演说荣国府的冷子兴,因跟人打官司,就来通过周瑞的老婆向贾府“讨情分”,周瑞老婆听了一点儿不着急、不紧张,竟说:“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事!”结果“把这些事也不放在心上,晚间只求求凤姐儿便完了”。就连贾府里一个奴才的亲戚,也能凭着贾府的权势,轻而易举地就逃脱了官司。由此可见,诸如此类惊心骇目的事不知道有多少,贾府里的主子奴才都已司空见惯,不放在心上了。
对贾府穷奢极侈享乐生活的描写,是《红楼梦》对这个贵族之家的罪恶和衰败原因揭示的另一个重要方面。在贾府里,上自老太太,下至少爷小姐,每个人的起居饮食,都有几个至十几个老妈子、丫头或小厮侍候。贾家荣宁二府相连,“竟将大半条街占了”。第十一至十四回,写秦可卿的生病、死亡、出殡,从艺术构思上看具有多方面的意义。一方面是为了显示贾家衰败的趋势,通过托梦凤姐,传达出“月满则亏,水满则盈”和“树倒猢狲散”的“衰时”必将到来的悲音;一方面通过秦可卿的丧事,写王熙凤协理宁国府,表现凤辣子杰出的管理才干和杀伐决断的凌厉作风;再一方面是以此来写贾府的豪华糜费,这也是作者的重要用心。秦可卿仅是贾府里的一个重孙媳妇,身份并不高,可那豪华气派真叫人吃惊。卧室里的陈设不必说,她生病时,“三四个人,一日轮流着,倒有四、五遍来看脉”;吃药是最贵重的人参,凤姐说“别说一日二钱人参,就是二斤也能够吃的起”。死后的丧礼也是豪华无比,用的是“万年不坏”、“以手扣之,玎珰如玉石”的棺材;为了丧仪的风光,特意花上千两银子为贾蓉捐了个御前侍卫龙禁尉的头衔。出殡时,热闹异常,连显赫一时的王公贵族都来送殡或路祭,“各色执事、陈设、百耍,浩浩荡荡,一带摆三四里远”。那出殡队伍,“浩浩荡荡、压地银山一般从北而至”。这与后来衰败时的情景形成鲜明的对比。第十六回至十八回中写为贾元春归省而修建的大观园,亭台楼阁,山水花草,装饰陈设,无不极尽豪华奢侈,真所谓“金门玉户神仙府,桂殿兰宫妃子家”。连皇妃贾元春“看此园内外如此豪华,因默默叹息奢华糜费”。在贾府里,一张药方子要上千两银子才能配成。吃一分茄鲞,单是配料就要用十来只鸡。连家境清寒的史湘云开诗社,一顿最普通,又“便宜”又“不得罪人”的螃蟹宴,从农村来的刘姥姥看了也大吃一惊,认为这够庄稼人吃一年的了。由于极度的挥霍浪费,在这种豪华气派的背后,已隐藏着贾府严重的经济危机,入不敷出,内囊空虚,后手不接的矛盾日益明显地暴露出来。为了维持享乐腐化的生活,加紧对农民的剥削,预收地租,已是寅吃卯粮了。及至后来,竟发展到靠典当和借贷度日的地步。
前八十回写了四次过生日,其构思安排和具体描写,都是极富深意的。第一次在第二十二回,是薛宝钗过生日,又是宴会,又是演戏,一片热闹繁华景象;第二次在第四十三回,是凤姐过生日,已经由上下主子奴仆摊派银两凑份子来办寿筵了;第三次在第六十二回,是宝玉过生日,已经“不曾像往年热闹”了;第四次在第七十一回,是老祖宗的八旬大寿,却是将库存的银子花得精光,贾琏“支借”无门,不得不找鸳鸯借当。四次生日,人物的地位一个比一个高,一个比一个重要,而景象却是一次比一次冷落。第七十五回,写贾母吃红稻米粥,竟连一点儿富余也没有了。后四十回中也有相应的点染,如第一百一十回,写贾母的葬仪就十分冷落,仍由曾在协理宁国府中大显身手的王熙凤来主持内里,但巧妇做不出没米的粥来,闹得她“失魂落魄”,又累又气,竟吐了血。穷奢极侈所造成的严重经济危机,是贾府败落的重要表现,也是造成其败落的重要原因之一。
贾府里末世子孙们的荒淫无耻,腐化堕落,也是这个贵族之家走向没落的重要表现和重要原因。在权势和富豪的基础上必然要生长出毒菌来,贾府里的末世子孙们,如贾赦、贾琏、贾珍、贾蓉等,都是道德和灵魂堕落,生活上的荒淫腐化达到了十分惊人的程度。在贾府里,表面上极力维护封建伦理纲常,等级名分,男女大防,十分森严。就连男仆看见女眷到来,都要马上回避,医生给小姐或上等丫头看病,也要隔帘诊脉。但实际上在那里什么荒淫无耻的事都干得出来。贾赦已是头发花白、妻妾成群、儿孙满堂了,却还要讨贾母的贴身丫头鸳鸯为妾,事情不成,又花近千两银子去买了一个小老婆。贾琏不止一次跟奴仆之妻有不正当关系,偷娶尤二姐更是书中的著名情节。热孝在身的贾珍、贾蓉父子,同时侮辱玩弄尤氏姐妹。这些衣冠禽兽腐烂不堪的淫乱行为,将这个贵族家庭封建伦理道德的庄严外衣撕得一干二净。贾府里的老仆人焦大骂贾家的末世子孙说:“如今生下这些畜牲来,……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柳湘莲也说贾府是“除了那两个石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
在第五回《红楼梦十二支曲》的《好事终》一曲中,作者写道:“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宿孽总因情。”虽然这里将贾府的衰败首先归罪于宁府的不肖子孙,又将荒淫堕落看做败家的根本,都有很大的片面性;但不可否认,荒淫腐化确实也是一个家族走向衰败的重要标志之一,同时堕落子孙的成群出现,说明纲常毁坏,也在实际上会加速这个家族的败亡。这是《红楼梦》揭露贵族之家的腐朽衰败不可忽视的重要内容之一。
被压迫奴隶的觉醒和反抗,是贾府这个黑暗王国里透出的一线光明。残酷的政治压迫和惨重的经济剥削必然激起被压迫被剥削者的坚决反抗。曹雪芹没有直接正面地反映农民的反抗斗争,只是从侧面隐约地透露出农民抗租、夺粮、夺地的斗争。他主要是怀着深切的同情,描写和赞美了大观园里奴隶们的反抗斗争。这种斗争虽然是自发的,缺乏明确自觉的阶级意识,而且分散孤立,单薄脆弱,最终未能逃脱失败的悲惨结局。但他们的反抗是坚决的,勇敢的,闪射出耀眼的光彩。
第四十六回写的鸳鸯抗婚,是大观园中极有代表性的反抗事件。鸳鸯的父母兄嫂都在贾府里做奴仆,是个丧失了人身自由的所谓“家生子儿”。她贴身侍候贾母,以聪明细心而得到贾母的喜爱。但头须皆白、有子有孙的贾赦却看中了她,要讨她做小老婆,一向温顺的鸳鸯,这时突然爆发出了强烈的反抗斗争精神。她不慕富贵,不畏强暴,既不为邢夫人等人所劝说的做了姨娘就成了“又体面、又尊贵”的“主子奶奶”的引诱而动心,也不因贾赦那“任凭他嫁到谁家,也难出我的手心”的威胁而有半点畏惧,她当众发誓,以断发丧生来表示决心反抗到底,终于维护了自己的纯洁与尊严。鸳鸯抗婚的描写,不仅揭露了封建贵族阶级的腐朽和罪恶,更重要的是表现了这个阶级的本质及其前途,已为地位卑微的被压迫者看得清清楚楚。在她们的心目中,嫁给老爷做“主子奶奶”并不是一种荣耀和幸福,而是被推入“火坑”。鸳鸯抗婚,表现了她的心高智大,胆识过人。她的刚烈的反抗,不仅仅是抗婚,而且是抗压迫,抗侮辱,抗封建制度,抗在封建地主阶级思想影响下的世俗观念。奴隶们的觉醒,标志着贾府里贵族阶级的统治已经很难维系下去了。
其他如金钏儿、晴雯、司棋、尤三姐等人的被侮辱、被残害,以及她们以不同形式所进行的反抗斗争,都在贾府这个污浊的世界里,显示出她们纯洁美好的性格;她们的抗争是生气勃勃的,让人们在大黑暗中看到了一丝虽然惨淡却是耀眼的亮光。她们的反抗行动和悲惨的结局,是对统治阶级血腥罪行的大胆抗议和血泪控诉。
在地主阶级走向没落衰亡的封建社会末期,统治阶级内部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互相倾轧,也就日趋激烈。在《红楼梦》中,曹雪芹出色地描写了这方面的矛盾斗争。
曹雪芹是把统治阶级内部的这种尖锐激烈的斗争,作为封建贵族阶级走向衰亡没落的重要特征来描写的。尖锐激烈的内部斗争,是封建贵族阶级走向衰亡的必然现象,而这种斗争又必然进一步加速它的衰亡过程。探春就曾说过:“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可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第七十四回)在全书开头的《好了歌》和注中,就对这种内部斗争的激烈和残酷,形象化地勾画出了一个轮廓。在作品中,以极其生动的艺术描写,为我们展现了封建末世统治阶级内部互相欺骗、争夺、倾轧和残杀的生活图景,展现了剥削阶级中人与人之间的真实关系,暴露了他们的自私、贪婪、虚伪、阴险等没落阶级的本质特征。无论是父子、母女、兄弟、姐妹、姑嫂、妯娌、夫妻、嫡庶以及宗族亲戚之间,表面上笑语声声,温情脉脉,暗地里却互相谋算,“一个个像乌眼鸡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探春语)。而这一切,又都是围绕着权力和财产的再分配这个根本问题进行的,其表现形态及相互关系极为错综复杂。
在贾府里,由于得到老祖宗贾母的信任、宠爱和支持,家政大权实际上掌握在王夫人和她的内侄女王熙凤的手里。因此,贾赦和贾母之间,充满着尖锐的矛盾,这种矛盾渗透到日常生活之中,以各种形式表现出来。而掌握着家政大权,聪明而又悍厉泼辣的凤姐,更是依仗权势,作威作福,指手画脚,为所欲为,经常借机打击和排斥她的公婆贾赦和邢夫人。这种你争我夺、互相倾轧的关系,甚至影响到奴隶们之间。主子各自培植爪牙,一部分奴隶也被卷进去,成为主子们各自的势力和工具。
第七十四回写的“抄检大观园”,就是一次十分典型的事例。由于小丫头傻大姐拾到了一个绣春囊,就在大观园里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使平日的明争暗斗白热化。如凤姐所说的,“连没缝的鸡蛋还要下蛆呢”,素日早怀恨在心,只是得不着机会整治报复凤姐的邢夫人,如今得了这个因由,便心怀叵测地派王善保家的将绣春囊送到王夫人那里去,意在向王夫人和凤姐兴师问罪。王夫人和凤姐派周瑞家的等心腹暗中访察,而邢夫人则遣王善保家的去打听消息,因此引出抄检大观园的行动。在抄检中,王善保家的自恃是邢夫人的陪房,又因抓住了王夫人和凤姐治家的“缺失”而趾高气扬,得意忘形。先因掀探春的衣裳吃了一个嘴巴,讨个大没趣;接着又在自己的外孙女儿司棋的箱子里搜出司棋的情人潘又安送给她的情书信物,于是顷刻由胜转败,像泄了气的皮球。这时,曾一度陷于被动和紧张的凤姐,则得意地嘻嘻笑起来,对王善保家的劈头盖脑,冷嘲热讽。整个抄检的过程,双方壁垒分明,剑拔弩张,而受摧残的则是被压迫的奴隶。
综上所说,《红楼梦》中多侧面地描写了贾府由盛转衰的过程及其不可挽回的趋势,通过这种丰富、生动、真实、全景式的描写,极其广阔地反映了封建社会末期的现实生活。同时作者怀着激愤,对封建制度从经济基础到上层建筑进行了既全面又深刻的揭露和批判。总的看来,《红楼梦》里共写了三组矛盾,一组是以贾宝玉、林黛玉为代表的贵族阶级的叛逆者,和以贾母、贾政、王夫人、薛宝钗等人为代表的贵族统治者和正统派之间的矛盾;一组是统治阶级和被统治阶级,亦即贾府中主子和奴才之间的矛盾;一组是统治阶级的内部矛盾。在三组矛盾中,叛逆者和统治者及正统派之间的矛盾是主要矛盾,居于中心地位,是全书描写的重点,构成主要情节。这三组矛盾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互相制约,互相影响,又互相促进。围绕着这三组矛盾及其发展,《红楼梦》栩栩如生地展示了封建社会末期腐朽黑暗的面貌,揭露了统治阶级种种骇人听闻的罪恶,揭示了宝黛爱情悲剧酿成的社会原因和它深刻的历史内容,从而表现了腐朽的封建贵族阶级不可避免地一步步走向衰亡的历史命运,并对封建制度作了一个全面的总的批判。